Article凝鏡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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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受到關注的成人禮

如果沒有另一雙眼睛見證人生的重要時刻,這個時刻的意義就變成煙一樣消散,無法成為個人存在的一抹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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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是畢業季,我高三的兒子也是今年的畢業生。在畢業前一兩週,他忙到沒時間跟我說話,也很累的樣子,一下子畢業公演,一下子謝師宴,一下子班上的畢業餐會,最後還有畢業典禮。他顯得有點調適不過來,跟我說了好多次沒有要畢業的實體感,到畢業典禮當天早上還是這樣跟我說。

我跟一位朋友提到孩子要畢業了,聊到她對自己當年高中畢業沒有甚麼印象,也提到在當年這對很多家庭來說也不是甚麼大事情,她的父母也沒有給予很多關注。她結尾說這樣想一想好像自己的高中生活很悲慘。我聽完後一時想不懂悲慘在哪裡,因為的確在那個年代高中畢業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對要忙於生計的父母來說,沒有甚麼反應也不算太不尋常。一直到我去參加兒子的畢業典禮,看到學校老師們慎重地看待,孩子們盛裝出席,家長們非常投入的參與(有學生和家長穿著原住民的傳統服飾出席,還有用羽毛裝飾、好炫的頭冠)。我看到孩子們如何經驗整個過程,他們的反應,大人的反應,我就理解那個悲慘可能是甚麼。

在那樣的年代,那個悲慘好像是沒有人覺得這個孩子的經驗是重要的,即使是像高中畢業這種跟未成年的歲月告別的儀式。沒有大人的引導和反應讓孩子知道他在經驗的跟他自己的人生息息相

關,跟他到十八歲前經歷甚麼而形成現在的樣貌有關,整個過程就是沒有被看見。

我兒子的畢業典禮上,我真的感受到孩子們在一個很不容易的過程中,就像結束了一個旅程,而下個旅程的起點是在一個斷裂之外,需要有點用力地跳躍才能過去,也難怪我兒子一直說他沒有真的要畢業的感覺。那個經驗是如此之巨大又模糊,好像有些很重要的東西要去體會,但如果真的認真去體會,好像有些東西又是承受不住:要跟朋友同學分開了,而且有些人可能今生不會再相見;不會有那麼罩你的老師了,之後的師生關係非常不同;連爸爸媽媽都不太能罩了,因為已經十八歲了,做錯事警察已經不會找父母了;可以做很多之前不能做的事,例如喝酒、開車等等,世界更廣,也意味著要為自己負責了,更不用說不太確定之後上的學校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的未來。

有時我們會覺得現在的年代太在乎一個孩子的感受了,好像是太多了或不必要的,順順的過就好。這種方式也有它的好,但我也看到的確孩子的感受很被在乎時,他們每個人長成的樣子都非常不同,就像我兒子班上的學生,每個都非常鮮明,不是同一個工廠做出來的產品。我想即使他們還在掙扎自己的存在感,但已經比只能隱身在群體中沒有任

何特色的人好多了。

回想過去,當年我也沒有這麼清晰的看見自己,更沒有像我兒子的勇氣,剛畢業就一個人到美國自由行(我第一次出國是在大三暑假,而且是跟團)。他出國那天我陪他去機場,在火車上他還是說沒有要出國的感覺,覺得好怪。一到機場大廳,看到各家航空公司的櫃檯,他就開始有感覺了,興奮了,也緊張了。

Check in 完,我們到觀景台,夜空中飛機起落,他更有感覺了。到要進入海關時,那是他需要獨自進去的地方,我已經無法陪他。他變得超級焦慮,甚至跟我說現在能不能說不要去。我看著他,心想:「你不去,我超級想去的!」但我只是跟他說可是現在機票也不能改成我的名字。我給他一個擁抱,可以感覺比我高的他就癱在我的肩膀。我告訴他:「你有足夠的能力和力量去面對。」我心想:現在你有的焦慮,是不論我多麼愛你都沒有辦法幫你分擔的,我知道那個未知,去面對茫茫人海中孤身一人的感受,那極其可怕,但只有越過這個恐怖,世界才是你的。

台東到台北,又回到台東,好遠一趟旅程,只為了去送他,但我覺得值得。對我來說,我見證他人生一個跳躍;對他來說,我希望他能經驗這樣的重要時刻有人看見。

是我沒有把孩子教好

孩子做錯事是父母的責任嗎?還是他自己的責任?父母要為孩子的行為負責到甚麼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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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中捷的隨機砍人事件,一位二十歲的年輕人將十七歲的青少年砍成重傷,我們又目睹兩個震驚和痛苦的家庭試圖因應這難以理解的事件。加害者的父親哽咽地說:「是我沒有把孩子教好。」聽到這句話時,我心裡真的要大叫:「真是夠了。」

會這麼激動,是因為最近遇到一些自責的父母。一位中輟的高中生,她的爸爸想盡辦法要讓孩子能夠上學,但孩子沒有負起自己的責任,爸爸卻自責他是不夠好的家長;一對多年幫女兒養育兩個孩子的阿公阿嬤,他們的女兒家暴孫子,後來吸毒成癮,離家多年,現在不知下落,這對阿公阿嬤為了彌補女兒的過錯,心懷愧疚,孫子需要甚麼都是擺第一。我看到這些努力的家長如此自責,心裡真的很難過。

激動過後,好好想一想,其實這跟東西方文化對親子關係的想法有關。我會激動,當然我的想法是孩子都那麼大了,又不是幼兒或小學生,即使父母的教導對孩子有很大的影響,但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孩子有越來越高階的思考和決策能力,就要為自己的人生付越來越大的責任。二十歲的年輕人,基本上可以為自己負責了(當然這是排除極端教養方式的狀況,以及當下個人是否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例如精神狀態,就不在本文

的討論範圍內),這時父母還要出面接受社會的公審,說是自己沒有把孩子教好,這真是讓人難過。

我這樣的想法當然受到西方文化(尤其是美國)的影響,相信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要為自己負責,即使親子也不例外。但在東方文化的脈絡下,孩子是屬於家族的,每個成員都要為家族的興衰負責,而父母肩上扛著很重的負擔,就是要為一脈相傳的家族教養出能當家的後代,至少能不辱門風。

在這樣的觀念下,孩子的確是父母的產業,而我們對產業至少有兩個責任和權利,一個是管理權,一個是使用權。管理權的意思是父母有管理好孩子的責任(不管孩子多大了),如果孩子長歪了,就是父母的過錯。這是為什麼過去體罰是被認可的,那是父母在管教孩子,不要讓孩子走偏了。在這個脈絡中,的確孩子惹事了,父母要出面說是自己沒有管好孩子。

另一個是使用權。我的產業當然依我的心意使用,所以我們會聽到一些父母說:「我養你那麼大,你拿錢回家或是聽我的話是應該的。」甚至對於孩子上哪個學校,選擇甚麼工作,房子買在哪裡,要娶哪個老婆,都覺得應該要聽父母的。如果孩子不贊同,父母就很哀怨,覺得付出的心力隨水流去,一文不

值,順便幫孩子扣上不孝的帽子。

雖然我們的社會看似非常西化了,但這些傳統的觀念其實還是深深地在我們的骨子裡。當然我不是頌讚美式的觀念,妖魔化東方的想法,每種觀點都有優缺點,重要的是去思考這些不同觀點的意義和影響。東方文化家人的牽連雖然比較複雜,衝突也多,但情感也深,對家庭的歸屬感強烈,比較能支撐存在感。西方的個體化觀念理想上可以讓每個人都有足夠的空間發展和站穩,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同時在遇到困境時容易有孤軍奮戰的辛苦,也較容易有疏離感。

我一直相信不同觀點的衝撞會產出很美好的新方向,如果我們可以忍受其中的拉扯和沒有標準答案的不安,而東西方的兩個浪潮很清楚地在台灣這個社會撞擊在一起,的確也造成適應上的困難,但其中也有人保持腦袋的清醒,努力檢視這兩股力量的優缺點,發展出自己的價值觀。

回到中捷的不幸事件,這兩位爸爸都不容易:加害者的父親馬上出面,跟孩子一起面對;受害者的父親說不是對方父母的錯,已經原諒。這兩位講理的父親讓我對台灣的社會還存有希望。

至於其他七嘴八舌的閒雜人等發表的言論,我想就可以放下了。

(個案資料皆經過編造)

原來愛人也是一種需要

行有餘力再給出來的愛能夠被順暢的收,才能自由的去到需要這個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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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工作之一是協助想要收養孩子的伴侶了解自己想領養的原因,因為初衷沒有釐清楚,後面整個路可能就歪掉了,而收養孩子要上很多課,過程又很漫長,真的收養到一個孩子更是一輩子的事情,所以我們寧願在這個過程的一開始就引導伴侶思考想領養的原因,有疑慮都可以回去再想想和互相溝通。收養孩子不需要急就章,也不是非做不可。

有一次,聽到一對伴侶的故事,真的讓我想到「原來愛人也是一種需要」這句話。這對夫妻其實非常相愛,但女方在年輕時經歷一段風暴的歲月,曾有嚴重的酒癮,也嗑藥,最後失去生育的能力。在迷失一段時間後,她藉由心靈成長課程慢慢找回自己,也找到一生的伴侶,唯一的遺憾是沒有孩子。

這位太太其實是很有愛的人,她跟姊姊的女兒非常親近,從小就參與這個姪女的成長過程。她描述姊姊工作忙,姪女還小時她就擔負起接送的任務,常常在車上想盡方法讓姪女保持清醒,因為這樣回家才會安穩的睡覺。她講述這些事情時,臉上散發十足的溫暖,談到自己無法生育則是十分的落寞。現在小姪女大了,對她的依賴也少了,她就想要領養一個孩子來全心疼愛。

我在這個對談的過程中,深刻感受到太太很豐沛的心願想要愛一個生命,而那個心裡湧出來的能量沒有管道可以運用時,它不會消失,只會繼續尋找滿足這個渴望的方式。

關於愛,通常我們會想到的是人有被愛的需求,尤其在這個世代,受到個人主

義的影響,怎麼學習愛自己以及我們有被愛的價值已經是主流思考,而很多受困的人也的確因為沒有被愛夠而感覺孤單難受,衍伸出很多情緒、人際等等負面的效應。然而,人們比較沒有意識到的是:我們也有愛人的需求。這個部分就非常符合東方文化(我們的文化不是自己吃自己的,而是我餵你,你餵我),但我相信在西方的世界中這個渴望並沒有缺席,只是通常我們想的是:我愛你是我給你我的愛,我是給的人,是單方向的。我們比較不會想到當我給出的愛被收下時,那是一種回流,而這個回流可以給我們很大的滿足。

我相信大家常有這樣的經驗:你長大後回去看父母或阿公阿嬤時,他們常常會塞給你滿滿的東西,即使你不喜歡或不需要。當你堅持不要時,他們落寞,當你收下時,他們滿足。這些長輩們很想愛人,但有時我們不想被塞,就可能發生不愉快,長輩開始念「為什麼不收下」、「如果不理你怎麼會給你」等等,而晚輩心裡在嘀咕的是我又沒有叫你這樣做。所以到底我們想給,是愛面前這個人還是愛自己?

我想到一個多年前的例子。一位先生來談,他說很喜歡請家境不好的小朋友去吃好的玩好的。因為財力豐厚,他描述的招待連我聽了都十分羨慕,重點是他說:「我看到這些孩子滿足開心的樣子,我就很高興」。我們的社會需要這樣願意付出的人,在某個觀點上這是十分值得鼓勵,也很有意義的,同時對這些家境貧寒的孩子來說,這樣的經驗帶給他們甚麼影響,是一個值得討論的議

題,不過這不是本文的重點。因為我知道這位先生的過去,我感應到的反而是某種虛空,需要藉著讓別人快樂自己才能快樂的虛空。

其實可能我在庸人自擾,要不要愛,怎麼愛,幹嘛想那麼多,想做就做就是了。有時真的是如此,人世間的事情不需要這麼嚴肅看待,只是我發現很多人和人之間的衝突是因為一個想給,另一個不想收,兩邊又沒有辦法互相理解。一方有愛人的需求,另一方卻不想被強迫接受,甚至有些給的人以此作為對方應該要回報的要脅,日積月累,有時其實還蠻痛苦的,然後又搞不清楚怎麼了。

順暢和不順暢的給和收其實很難透徹的了解和區辨,我只能提出一些想法供大家思考。我還是相信一個心裡覺得很足夠的人給出的愛有比較大的機會可以被順暢的收,原因是如果自己不滿足,不管怎麼給,焦點都會在自己身上,造成的結果就會像給對方自己需要的東西、無法接受對方不收時的失望、對方沒有回應或回報時會不滿等等,簡單的說就是行有餘力再來照顧別人。這樣說絕對不是告訴大家不要愛你身邊的人,而是在愛時,想一下這個愛的發動是怎麼在心裡發生的。

很弔詭的是,當我們給出去的愛越不要求回報,我們獲得的回響常常是更多的,而且那種雙方的交流會是沒有壓力和自由的,非常流動,去到需要去的地方,也不會在不需要的地方停留。

(個案資料皆經過編造)

現在 每次的互動都像告別

當孩子往世界去時,父母勢必經歷告別,這時可以給孩子最大的禮物就是過好自己的生活,這樣他們就會安心往外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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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高二時,開始自己跟朋友約到其他縣市玩,問他有多少人或是計畫去哪裡,他都回答「祕密」。他是很讓人放心的孩子,他不說我沒有焦慮,感覺到的反而是他的離去。

那段時間常常想起小時候的他。跟他回憶過去,他就會翻白眼,然後不耐煩的說:「齁,妳已經講很多次了」。現在回想,那樣的過程似乎就是不自覺的在處理他要離去的心情。每次想起他小時候,一個個影像就會出現,好像一個影像拉著另一個,無止境似的。我還記得把他抱在懷中肉肉結實的感覺,也記得他喝完奶睡著時像花一樣的臉。原來時空真的會錯置,過去的某個時刻會和現在橋接起來,就像凹起來的紙的兩端碰觸在一起一樣,中間的時光好像突然消失,過去出現在現在,只是感受到的反差有點難消化。

老大是我親大的,小時候每抱起來就要親一下,他最喜歡睡前我撫摸他的背,有一次他知道我可以陪到他睡著,他喜不自勝到我覺得怎麼可以這麼可愛,但長大後有一陣子我可以感覺到他真的越來越不喜歡我抱他。其實他很容忍我的心情,有時就是半開玩笑的消遣我,但我知道他不喜歡。要控制自己的手還真的有點不容易。現在對他來說可以好好

放鬆的地方就是沒看到我的地方,我也得要接受這件事,我的父母也經歷過。

前一陣子每次見到他,不管是說話,一起吃飯,或就是看著他的背影,都有種說再見的感覺,心裡酸酸的,但我清楚這是我要自己消化的感受,因為我好好消化,他才能好好離開,而這是我在他即將離家時可以給他最好的禮物。

當人有時沒那麼難,但有時還真的有點難。這是那種有點難的時候,會讓人質疑其他爸媽怎麼活下來的。明明每個有孩子的人都會有的心情,怎麼會需要這麼勇敢強大才能消化,其他父母到底是怎麼度過來的(好多「怎麼」,真的就是很多問號)?

現在他高三了,考完學測,最近就會知道他要去念的學校。他知道他要離家,我們也是這樣鼓勵他。我看著他,很欣慰,他有種成熟,可以接受事情有他喜歡也有遺憾的部分,這其實在心理發展上是很大的成就。最近我就不會一直想他小時候的樣子,可能分離已經慢慢在我的心裡完成,取而代之的是我發現他想要我多告訴他外面的世界。例如今早載他去學校時,在車上我跟他談到去外面租屋的事,提到每個人生階段對房子的需求不同,他主動表示想要聽更多;或是在選甚麼學校和科系時,我提到怎

麼讓自己有機會,以及有專業就可以有能力跟別人協調報酬;或是我說他要往外去到更大的世界,提到我在大場合幫外國老師翻譯的經驗等等。他也對我鼓勵他去當志工,看看大場面是怎麼辦出來的展現更多的興趣。

人在每個發展階段都有不得不面對的人生任務,在我這樣的年紀,要面對的就是孩子離家,我的人生要重整,雖然有種可以做回自己的開心,但代價就是感受到暫時失去濃密的親情,而且還要在心裡相信孩子的心沒有遠離。他們需要去他們的世界了,而那個世界沒有我。

我剛出社會工作時,有一次跟同事約下班吃飯,有個同事打電話回家報備,然後我就看到她講完拿著手機嘆氣。我問怎麼回事,她說每次跟媽媽說要跟朋友出去她都會很不高興,因為父親過世後,就是媽媽辛苦的把孩子們養大,覺得孩子應該的回饋就是待在家裡陪她。這個媽媽真是不快樂啊!也無法將焦點從養育兒女轉移到正視自己的人生,結果就是兒女如果要有自己的生活,就要抗拒無法滿足媽媽的無力感,好像自己做錯似的。

父母可以給孩子最大的禮物就是過好自己的生活,這樣孩子就會安心往外面去。我希望也可以給我兒子這樣的禮物。

到底要不要讓孩子吃苦?

在讓孩子忍受許多,變得越來越強大的同時,我們有沒有付出甚麼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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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另一個問法是:到底孩子需不需要吃苦?這個問題不僅關係到孩子的成長,更多的是照顧者內心的糾結。

孩子小時候會認為照顧者對待的方式是理所當然的,他們就是努力跟大人合作或適應。例如百歲醫生說寶寶要固定四小時餵一次,如果寶寶在那之前就餓了,他就是忍受,不會想到媽媽這樣的作法好不好。這樣的心理狀態常常持續到國小,甚至青少年期,有時甚至到成年,簡單的說就是我的需求合不合理跟應不應該被滿足是由大人或父母決定的。

如果是這樣,要不要讓孩子吃苦的決定就落到大人的身上。除非是邪惡的大人,幾乎所有的照顧者都以自己相信是好的方式來對待孩子,這就是為什麼親子關係出現問題時,真的很難去責怪誰,因為很少有父母故意不利於孩子,除非父母生病了或受限於僵化的想法。因為父母無法預知自己的作法會有甚麼影響,因此在每個時刻,他們只能作當下最好的決定。

偉大的中華文化有個根深蒂固的觀念: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也是在這樣的影響中長大,而且自然到我沒有覺察,所以也是這樣對待我的孩子。當我聽到有不同做法時,我非常驚訝。我記得以前孩子很小的時候,他們上廁所我是用平板式衛生紙,就是拿的時候要一張一張數,有時孩子不數就抓個幾張,我就不高興。後來我跟一位保母聊到這件事,她說她是用抽取式衛生紙,孩子用就很方便。這雖然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我有點受到衝擊,因為這位保母的想法是把環境弄得讓孩子方便使用,而不是要孩子去配合大人習慣的方式,概念十分不同。

從生理發展的角度,大人有時很難體會一些簡單的動作對小孩來說是困難的,例如數很薄又很輕的衛生紙。主張吃苦的大人會說:那正好,讓孩子訓練小肌肉。這樣說好像也沒錯,甚至可以感受到大人的好意,但真的是這麼簡單嗎?

另一個例子,寶寶哭了,大人要不要

抱?正反兩派的意見可激烈了。主張要抱的人說寶寶哭了馬上可以得到安撫,會增加他對世界的信任。反對的大人說這樣寶寶會學到想要就哭,就會一直黏大人,無法獨立。

還有一個讓人有點難過的例子。我曾跟家扶中心的寄養家庭密切合作過一段時間,有一次聽到一位資深的寄養媽媽很多事情都讓寄養童自己作,不提供幫助。寄養媽媽的說法是如果不這樣訓練她,以後到外面的世界怎麼辦。寄養媽媽的出發點絕對是為了這個孩子,但對這個流離失所的孩子來說可能會有甚麼感受?

我在進修時上課的老師描述她怎麼幫助孩子學英文。她的方式是從極度簡單的繪本開始,也就是一頁中孩子看不懂的字不超過一個,然後慢慢累積,真正的關鍵是很小心保護孩子天生會有的學習熱忱,不因為太多的挫折而折損。我就想到我自己和孩子的學習歷程。

我還記得以前學英文真的是密密麻麻的查單字,還讚許自己真有耐心。我也想起為什麼現在看書對我來說是個很大的負擔,因為國小時背課文,連背錯標點符號都要被扣分,後來看書對我來說就是強迫症爆發的好時機,看的速度如牛拖車,自然沒看多少就放棄了。

我也想到我的孩子在能力越來越好時,我要他進步得更快,常常在他的能力之上加給他更多的份量,即使他已經不耐煩了,我還是繼續要求他,然後我記起他臉上的表情。或是他出現很想要作個東西的欲望,但我們要求國小的他要先想清楚,甚至要畫好圖才開始作。很好的訓練,對不對?但這麼複雜的過程,超過他能忍受的範圍,往往一開始火熱的欲望就被澆熄了。 再往前他更小的時候,我記得他很喜歡我們念睡前故事給他聽,那時我們就是講故事而已。我清楚記得有一次他穿著睡衣坐在床上,一臉的滿足,用很可愛又清楚的聲音跟我說:「馬麻,妳就念給我聽,不管我懂不懂」。我現在回想,天啊!那時的他對即使不懂的東西都保持那麼熱切的態

度,好想沉浸在這個他還不懂的東西的氛圍中,然後有那樣的耐心,等著有一天他可能就會聽懂了。

許許多多的回憶蜂湧而出,是有點小小的遺憾,如果我那時更清楚知道怎麼保護他生下來就那麼熱切的學習欲望,我相信學習就會很自然地成為他的一部分。但我們只能作當下最好的父母,然後現在我把這些領悟分享給你們。

所以是不是要給孩子吃苦?或是吃苦和保留孩子學習的欲望是否有可能並存?關鍵在於給予孩子挑戰時不讓他經歷太大的挫折,尤其是年紀很小的孩子。如果學習沒有挑戰,孩子會覺得無聊(甚至他們會覺得在侮辱他們的智商)。但在給予挑戰時,也仔細看看孩子的反應是否顯出他太挫折了。這個原則聽起來很簡單,但其實很難拿捏,我目前為止能想到最好的方法是跟隨孩子的步調,這仰賴父母很仔細的觀察:他接觸新事物時顯露出興趣嗎?還是他看起來有點遲疑,需要久一點時間決定?還是他有點排斥,需要給他空間,日後再試?還是他需要有人跟他一起嘗試?然後在接觸的過程中孩子的興趣可能會起伏,是不是在哪個點這個興趣變化了?他需要大人給予協助嗎?多少的協助才是剛剛好?他會不會撥開你的手要自己弄?還是抓著你的手要拿甚麼?對很小的小孩,可以嘗試看看如果順著孩子的狀態,會發生甚麼事。

這個過程之所以複雜是因為父母的狀態也會參雜進去:我會不會太溺愛他?他會不會趕不上別人?鄰居的女兒唱歌跳舞都會,我的孩子怎麼還不會?我想要讓別人看到我把孩子帶得很好等等的想法都會不時跳出來,干擾我們帶領孩子的步調,所以當父母真不容易,要了解孩子,還要了解自己。

我做得很好嗎?並沒有,雖然我是心理師,我也跟大家一樣一直在掙扎,所以有時做錯了,就原諒自己吧!從經驗中學習再繼續往前就好。

給所有認真看待自己和孩子的父母。

當原諒變成美德時

真正的原諒是勉強不來的,受傷的人需要有個療癒的過程,讓傷口慢慢好轉,才會浮現真正能夠和解的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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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寫這個題目已經很久了,每次想到原諒這兩個字,我就嘆一口氣。在強調正向和放下的文化和世代中,原諒好像是心理受傷的人必要做的清單之一:要原諒當時不懂事的父母,要原諒因為工作壓力而爆粗口的先生,要原諒過去霸凌自己的同學等等。如果無法原諒,好像這些人的品格就不夠高尚。這是我在心理會談現場常看到的,就是個案明明覺得非常難過,還要糾結自己無法原諒當初傷害他的人。

我其實相信原諒的力量。原諒真的會改變世界,會讓原本對立的兩方和解,會讓痛苦了多年的內心得到釋放。在療癒的過程中,個案很辛苦地走了一大段路,當他們開始可以原諒加害者時,我知道個案的療癒已經到相對完整的狀態。

只是,關鍵是:原諒是勉強不來的。真正的原諒,真正可以解鎖人生的原諒是自然浮現的,也就是個案在經歷創傷,碰觸矛盾又複雜的心情,感受自己有權利表達,經驗自己的力量,重新找回自我重要性的過程中,慢慢沉積出一些智慧之後的自然結果。真正可以原諒的人在想到過去的創傷時會有種內心變大了,可以容納自己和對方的平靜感,知道每個人都有難處,但不會因此淡化曾受過的傷,反而是承認過去自己真的很痛苦,對方真的很過分,同時可以用更高和更廣的人性角度來看,看到自己,也看到對方。

我相信大家都常看到勸世文,說不原諒就是不放過自己,放下了就海闊天空等等。但大家有沒有想過受傷的人是有權利生氣,甚至憤恨的?有誰覺得自己應該被欺負?有誰覺得自己應該被貶低?我有時想想都會生氣,以原諒之名其實是在否定個案的感受。我常常跟個案說:「沒有道理你一定要原諒你的父

母。」然後個案就很懷疑地看著我,說:「原諒父母不是應該的嗎?」我不是說不應該原諒父母,我想做的是拿掉把個案感受壓扁的強制性,因為我相信好好的生氣之後才能好好地找回愛。

當原諒變成美德時,就無法讓受創的人用自己的速度走需要的歷程,慢慢去經驗轉化,讓想要原諒對方的感覺自然發生。如果原諒可以很方便廉價的出現,那個案過去受的傷是白受的嗎?那些揪心痛苦的夜晚,那些噩夢,那些不時就跳出來的焦慮恐懼,就可以這樣輕鬆的一筆帶過嗎?以原諒之名。

那為什麼要求受害者原諒在這個文化中是這樣的盛行?我猜可以從造成傷害的人和旁邊知悉或陪伴的人來談。對前者來說,當他們談到過去犯的錯,最常說的是:「事情已經造成了,也已經過去了,我不可能回到當時改變過去!」所以真的要去面對,會引發很大的無力感,只能看著自己造成無法抹滅的傷害,而受傷的對方每次提及過去就像火一樣烤著自己的內心。如果這樣的心情難以忍受,就可能會要求受害者原諒,因為那是讓他們跳過感受自己造成的痛苦而得到救贖的方式。想當然爾,對受害者來說那樣的要求是如何無法言說的難以承受。

從旁邊的人的角度又可以怎麼理解?其實大部分的人都是好人,都看不得別人一直在痛苦中,這也是為什麼我們都很想幫助別人,想要終結那樣的難過,因為別人的難過變成自己的難過了。如果難過一直存在,旁邊的人怎麼試也無法緩解,久了自己也會受不了,不是離開,就是開始強力說服要放下。某個角度來說也是因為想要緩解自己的不舒服。所以就會發生班上學生有衝突,老師就把兩方叫來,耳提面命一下,然後要雙方握握手,或甚至擁抱一下,接著

說:「你們互相和解了喔!這不是很好嗎?這件事就過去囉,以後大家都是好朋友」。有些小孩可能真的就放下了,但這種事情一再發生,握手真的就表示內心沒有不甘心了嗎?我們有沒有遺漏了甚麼?

我真的相信人的天性是願意原諒的。我們看看小孩,他們是最懂原諒的人,而且他們的原諒是真的原諒,心中就沒有罣礙了,前一分鐘還氣得不想跟你說話,下一分鐘就還是想要跟你分享。記得曾讀過一篇文章,描述一個小孩看到大人為自己做錯的事情懊悔痛哭,小孩不解地說:「那就說聲對不起,然後以後不要再做就好了啊!」那真的是我從很多小孩口中聽到的,不管他們的父母多麼過分,他們真正的希望不是要懲罰父母,而是父母能改變,能停下來,這樣就好了,然後他們還是會全心愛他們的父母。

如果原諒其實是人的天性,為什麼搞到後來原諒這麼難?我覺得是因為沒有允許受傷的人充分表達,讓他們感覺受過的苦難有被看見,有被理解,甚至覺得受到幫助。如果虛假的原諒一次次的發生,每次的原諒其實就變成一個傷口,到最後真正的原諒就很難自然出現了。其實「我可以理解你為什麼那樣做」跟「我還是無法原諒你」是可以並存的,一直到真正可以甘心放下。

所以下次如果父母感覺孩子無法原諒你們,不是壓著孩子接受你們的道歉,也不用覺得自己很爛,就深深吸一口氣,然後告訴自己:「我允許我的孩子經歷找到原諒的過程」,然後把焦點放回自己身上,承認自己犯的錯,找到避免再次造成傷害的方法,然後對自己和他人更善良。因為要求別人原諒的人,通常是最無法原諒自己的人。

我家ADHD孩子不是壞孩子

無法專注或過動的孩子常被認為是麻煩的孩子,但其實他們只是需要我們的協助,讓內在的光亮可以散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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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有個總是坐不住、不聽命令、做什麼事情都分心的孩子嗎?

或許,你的孩子並非調皮搗蛋,也非偷懶成性,而是符合了ADHD的診斷標準。

ADHD,中文全名叫做注意力不足過動症,是一種神經發展性的疾患,容易發生於兒童早期。符合這個診斷的孩子是什麼模樣呢?只是很愛動,很容易分心而已嗎?這樣說來,豈不是大部分家裡的孩子都該被診斷為ADHD?

若我們將家中寶貝帶去醫院門診求助,醫師與臨床心理師會針對孩子的各種生活面向來進行評估,最重要的兩大面向便是過動衝動以及不專注。

當然,並非好動、活動量大就叫做過動衝動,臨床診斷中,要符合所謂的過動,條件可嚴苛了。孩子要出現像是「該好好坐著時離席」、「難以等待」、「經常打斷別人」、「無法安靜地玩」、「經常太多話」、「在不該跑的地方跑」、「經常手腳不停敲打、踏地、蠕動」等等行為,至少要出現六種,而且這些行為還得至少要維持六個月,你家孩子的行為才會被專業人員視為有過動衝動。

不專注的這個面向也是如此,若在診斷行為中沒有達到六項,且維持六個月之久,孩子分心就只是一種很常見的現象,並非到達臨床上我們專業人員認定需要協助的範圍。

除了這兩個面向之外,若是這些行為,都沒有在兩種以上的情境出現,又或是並沒有明顯干擾孩子交朋友、上學或是一些日常活動的話,那可能也不會輕易被認定符合診斷標準。

然而,經過門診醫師與臨床心理師的觀察與判斷後,若是家中寶貝真符合ADHD的診斷準則,我們該怎麼面對他們?畢竟,他們在家中或學校可讓人頭

疼了!

「媽咪,你可以再給我一個橡皮擦嗎?我的找不到了。」

「我不是上禮拜才給你一個新的嗎!」

「對,但我找不到了──」

「我這學期已經給你好幾個了!你為什麼一直弄丟!你說,我給過你幾個了?」

「我──我不記得了──」

「我上次說,你再弄丟要怎樣?」

「唔,我不記得了。」

「我說的話你到底有沒有在認真聽!」

試想,如果以上這些對話每天每天都出現在你的生活中,想必是衝突不斷、心情糟透了吧!

在這樣的互動下,親子之間難免產生不少摩擦,對彼此多少也會有負面的想法,像是:「我家阿偉就是做什麼事都不認真」、「我們妹妹常常都很沒禮貌,別人講話都沒在聽」、「小寶每次都忘東忘西,他根本不珍惜我們給他的東西」。

然而,這些可愛的孩子們或許並非我們所想的這麼壞心,這麼沒有禮貌。

以下列出幾個我們對這些孩子們的迷思以及真正的事實吧!

1. ADHD的孩子就是比較會分心。然而,這些孩子們與一般的孩子同樣都會分心,而且研究指出,他們分心的次數是一樣的!只是ADHD的孩子分心了之後,比較難回到原本的軌道上。

2. 當他們在玩電玩的時候,看來根本沒有分心或過動的問題啊!然而並非如此,研究指出,他們因為總是過於衝動,在遊戲中容易得到較低的分數,也因此他們常常一個遊戲換過一個遊戲,

因為大多數的遊戲,他們都沒有辦法好好破關或完成。

3. 他們事情都做不好,總是一直忘記又分心,可能表示他們比較笨?不過,研究指出,他們在智商方面並沒有顯示他們比較愚笨,甚至有不少ADHD孩子的表現和能力是比他們同齡者更好的,只要給予正確教導和適應策略,他們能有很好的發展。

4. ADHD的孩子,就是性格不好才會這樣一直違規、一直不專心嗎?並不是這樣,他們的過動衝動,以及難以回到任務上專注,是一種神經性的發展異常,這種異常並不是因為他們很壞或是沒有良好的教養。

5. 聽說他們長大之後,這些狀況就會慢慢好轉了,還需要花心力去看診嗎?其實呢,這些孩子當中,有超過80%的孩子,症狀會持續到青少年,僅有10-20%的孩子,長大之後會完全沒有症狀。

6. 過動或不專心在青少年之後會比較好,那慢慢等到青少年後不就沒事了?話並不是這樣說,要知道,沒有正確服藥或是受到良好策略引導的ADHD孩子,因為過動,常會引發與同儕之間的衝突,他們在交朋友上會感到困難。他們因為不專心,常常導致學習成績低落,與教師之間的相處,也總是落於被責罵或說冠上懶散的罪名。漸漸的,孩子會自卑,沒有自信,沒有朋友而被邊緣化,問題解決能力也會越來越差。除此之外,與家人的不良關係和較差的學習表現,讓他們往往誤入歧途,這些狀況,其實只要在兒童時期及早發現,及早與專業人士進行討論,都能夠在命運上有重大的改變!

當你回到家,看著自己的孩子們,要記得,他們並非心地邪惡、總是想著如何為非作歹的壞孩子,他們只是在這段時間,需要你好好協助,而且有好的協助,他們就能有很不一樣的未來。

無法回收的愛

父母給孩子的愛無法回收,永遠留在孩子身上,不會「付回去」父母身上,才能一代代以最純粹的形式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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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緊緊地抓著沙發椅背,看著,也感受著眼前這位爸爸用力捶打椅子代表的女兒,老淚縱橫,哭著說:「你怎麼這麼不孝啊!」停下捶打後,兩手壓著沙發椅,身體弓著,哭到說不出話來…。

接著老爸爸直起身來,手一甩,不用力,就是有點輕輕的,但是完美詮釋了他的絕望和無奈,好像在說著:「我還能怎麼樣?」

這位爸爸老來得女,將女兒視為掌上明珠,無微不至的照顧,形容女兒為他「此生最大的快樂」,每個女兒成長過程的記憶都是他的寶物,給了他深深的滿足。曾幾何時,孩子大了,卻將自己傷得體無完膚,接連幾個無良的男友,未婚懷孕,也失去可以在年輕的世界發光發熱的機會。終於,女兒嘗試振作,但過程很辛苦,身為父親的他在旁邊看著,心如刀割,卻又無能為力。

時值父親節,那天回家後,我寫下:「真的是好大的悲傷,就是因為那麼大的憤怒,才知道底下有那麼大的悲傷。孩子被養育長大,真的意義上不是只是長成一個完整的個體,也是對父母有好好讓自己繼續活下去的責任。父母照顧孩子,難又辛苦,但弔詭的是孩子其實真的無以回報,因為不可能有足夠的能力回報。父母在辛苦中顯現出來的愛是隨著孩子繼續傳下去,不可能會回到自己身上,而父母也是由自己的父母這樣無私的奉獻才能長成可以用雙腳站立的完整的人。」

孩子要好好長大,需要有個條件:不完全了解父母為他所付出的,因為如果完全了解,這個孩子就沒有童年了,就無法沒有負擔的長大。也因為無法完全了解,孩子當下無論如何都無法回報父母的愛,這是因為他們的能力和理解力還沒有到那個程度,但這也是他們能順利

成長的條件。

所以父母在孩子小時候的付出是相當大單方面的在獨自承受,如果這時父母有任何想要孩子體貼自己的企圖(而不是孩子自發的體貼),就會看到孩子的不自由(偏偏父母最期待的乖小孩都是能體貼自己的孩子)。一直到孩子大了,人世的歷練多了,或是自己有了孩子,那時才會漸漸感受到父母當初經歷了甚麼,但那往往已經過了數十年,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回到當時對等的回饋,也正因為如此,愛才能永遠留在孩子身上,不會「付回去」父母身上。這就是生命的循環:父母收不回來的愛,一代代的傳下去,孩子將來作父母了,也會繼續把無法回收的愛給自己的孩子。企盼這時長大了的孩子能感受到的是自己父母在付出這些愛時的無悔,因為這樣,愛就能沒有怨懟的以最純粹的形式流傳下去。

(個案資料皆重新編造並獲得原始個案之同意)

心理服務是需要還是想要?

為了讓預算能嘉惠更多人,增加來談者的動機,以及讓民眾習慣使用專業就要付費,相較於免費補助,補貼是更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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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生福利部推出的年輕族群心理健康支持方案在都會區引起廣大的迴響,一個月就幾乎用去一年的預算,從這個角度看,的確呼應了一般人民的需求,也成功讓心理服務躍上檯面,從照顧人民和促進心理服務的發展這兩個角度來看都可圈可點。

只是,看著這整件事情的發展,我心裡不禁要想:如果真的是因為需要心理服務而使用這個方案,那為什麼這些人之前都沒有進入會談?這個問題很多人的直覺答案是因為「沒有錢」、「很貴」,但真的是如此而已嗎?

心理服務是成本很高的工作,詳細的原因我就不仔細解釋,因為不在這個文章的範圍內,但很確定的是大部分的心理師重點不是要謀利,而是需要這樣的費用才能維持服務的品質。的確這個服務對一般人來說是個負擔,一個小時的會談至少都在一千五百元以上,我甚至有遇過剛出社會的新鮮人,每個月擠出幾千塊來會談,所以我非常尊敬每個付錢來談的個案,因為他們看到自我探索和療癒的價值。

我也想到時下在年輕人間流行的「精緻窮」,願意把金錢花費在有品質的物質生活,即使財力並不豐厚。兩相對照下,可能在經濟因素外還有其他原因影響人們花錢找心理師的意願。

如果大部分的年輕族群沒有想像中窮,卻在這種有免費的機會才願意接受心理服務,我可以想到比較能夠解釋的原因是:這個服務的價值和民眾願意花費的金額有相當的差距,也就是對一些人來說,尤其是一開始就打定主意只談三次

就退場的人,心理服務不是需要,而是可以捨棄的想要,當政府的經費填補了需要和想要中的差額時,這些人就願意來談了。

其實也不用批評這樣的心態,因為會談經驗可能會打開一扇過去不知道的窗,有些人甚至願意三次之後繼續自費談下去,但不可否認的是抱著「反正是免錢,不談白不談」的三次個案消耗許多心理服務機構的量能,更重要的是大大降低會談的效果。

心理會談的效果非常依賴來談者有多大的意願改變自己,這是為什麼非自願個案的成效相對不好。在這邊就出現一個很重要的議題:免費的補助到底是增加還是降低會談的有效性?如果讀者想像一下對需要付錢才能得到以及免費得到的物品的珍惜程度,大概就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全額免費補助心理會談的邏輯是假設有一群人很想要接受心理服務,但卻完全付不出錢,而國家這時提供免費的會談,讓這群人可以受惠。但在我多年的工作經驗中,這群人幾乎是不存在的。比較現實的狀況是經濟狀況糟糕到完全付不出錢的人諮商會談不是他們生活中的優先選項,也不知道會談有甚麼用,如果有錢寧願會去買食物或需要的物品。

我之前在家扶中心工作,社工非常認真思考扶助的家長需要甚麼樣的心理課程,想辦法找到很好的心理師,但出席率卻不見得很好,有時還要跟家長說:「你要來喔!有便當喔!」,或是來了可以領取物資才能找到足夠的成員。

照理說這群人生活壓力很大,是很需要會談的對象,但其實他們的態度不一定是我們想像的,而當一個政策是為了這群人而訂定時,就會出現一些奇怪的現象。

此外,如果人民習慣依賴免費的補助,從台灣社會心理服務的長期發展來看也不一定全然是好事,因為政府的政策可能因上位者的想法而改變,但一個產業要興盛,需要大部分的民眾願意並且習慣付費,才能在穩定中發展。另外,人民願不願意付費來會談,關鍵在於是否了解心理會談的價值,而心理師有穩定的收入,才能長期致力於推動這個專業。

一般而言心理會談要產生效果需要進行一段時間,在我工作中遇到費用上需要幫助的狀況是個案想要認真會談,但無法負擔全額的費用,就只好減少會談次數或拉開會談間隔。對這些人來說,心理會談就是需要,政府的補貼就具有極大的意義。現在大部分的人即使付不出一小時一兩千的會談費用,也不至於幾百塊都拿不出來,真正弱勢的人也有社福單位在協助,因此我的想法是補貼比免費補助要有意義,來談的人還是需自付一定的費用,不僅可以讓預算嘉惠更多人,增加來談者的動機,也讓民眾開始習慣使用專業就要付費。

政府這次的美意值得激賞,不管是人們能夠藉著這次的機會鼓起勇氣尋找專業的協助,或是讓已經在會談中的個案獲得喘息,又或讓只是想來試試的個案有機會接觸心理服務。但願這個社會的心理力量能越來越強壯,在動盪的世界中貢獻一絲的穩定。

“#Me Too” “You Too?!”

“#Me Too” 風暴逼得加害者、受害者,以至於整個社會去正視創傷和黑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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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民進黨黨工爆料受到性騷擾開始,爆料的引火線就向四面八方擴散出去,一直燒個不停,牽涉範圍之廣,令人瞠目結舌,包括政治界、教育界、演藝界等等,許多大眾認為能力品格成就都好的知名人物一個個中箭落馬,好像看不到這個風暴止息的一天。我不知道讀者對這個發展反應如何?是驚訝嗎?是難過嗎?是失望嗎?但對像我一樣,尤其專長是創傷療癒的心理師來說,那只是像在私密會談空間中才能談的事情被攤在陽光下。所以我沒有震驚,真正的心情比較像是:不要懷疑,這才是人世的現實,就是有這麼多黑暗面 (內心的咕噥是:誰還敢懷疑我們的專業?把你們嚇成這樣的事情是我們在工作上常常遇見的)。

我比較有感的是創傷的力量。許多被爆出來的事件發生在多年之前,甚至十年以上,為什麼這麼久遠的創傷還是有這麼大的影響力?我相信這段時間,有過創傷的人,不管男性或女性,大概常常情緒滿溢或無法呼吸,即使他們的創傷發生在多年之前。是的!這是有些過去受創的人常常要經歷的,只要出現讓他們想起自己遭遇的訊息。更困難的是,這些感受往往無法解釋給別人聽,創傷的承受其實是極大的孤單。

沒有處理的創傷不會消失,也不會平息。我曾聽過受創者講述多年前的經驗,就好像昨天剛發生,所有的感受都血淋淋像生的一樣,沒有任何處理和統整的跡象,而這麼多年來創傷就用不同的方式影響受創者:親密關係疏離、職場困擾、睡眠障礙、家庭衝突、自殺意念等等。創傷好像是活的,沒有被關注和面對,它就用自己的方式存在和流竄。所以你會看到今天講述十多年前經驗的受害者依然聲淚俱下。

當越來越多人出面陳述時,我相信有些人心裡會開始覺得這真的有這麼嚴重嗎?只是摸臀摸胸,或是覺得這些人太敏感了,而且開始懷疑為什麼之前不說。創傷受害者的感受是非常孤絕的,幾乎像是被社會隔絕。如果一件件的爆料讓你覺得震驚噁心,不知如何應對,你也只是跟大部分人一樣。我們的社會對創傷,對心理療癒,其實非常不熟悉(你聽過多少的言論是我們應該放下過去,努力往前?) ,因為不熟悉也就無法展現出寬容,甚至把過錯歸咎在受害者身上。當一位受害者覺得只有自己這樣,也感受到大眾的不了解,最後的決定常常是不說,真的只有很少具有非凡勇氣的人才敢挺身揭露。

但是當一件件不當行為被舉發,受害者發現原來不是只有自己如此,而社會也進步到不打壓受害者(當然我覺得一開始是受惠於政黨選舉的互揭瘡疤),越來越多的受創者就有勇氣站出來說自己的經驗,而社會就被逼得要去面對這個黑暗面。

最近的創傷洪流,不只關乎受害者或加害者,已經變成整個社會的議題。整個社會在很短的時間內看到現實,受到驚嚇之外,也開始學習要如何面對。爆料之後疑似加害者反應不同,有的道歉,有的否認,有的說忘記了,有的找律師,而社會在這不同的事件中也在學習甚麼是負責任的方式,甚麼是看待這種事情比較好的態度。當然,現在的氛圍晃到另一個極端,就是被爆料就要趕快認錯,不然就會被公審,被指為加害者的人幾乎沒有為自己辯白的餘地。受害者被壓抑多年後突然引爆的威力,讓社會看待事情的觀點難免失衡,但我相信只要我們繼續這樣的對話和學習,會慢慢有比較公正和兼顧兩方的平衡出現,

而且不再欺騙自己這個世界只有粉紅泡泡。黑暗本來就是世界的一部分。

對當事者雙方而言,面對黑暗更是必要。當受害者開始言說,就已經開始面對自己的黑暗。而加害者要去面對會更困難,因為通常加害者是位階比較高的一方。就心理成長的立場,加害者需要看到那樣的自己也是自我真實的一部分,就像每個人都有黑暗面一樣。好好理解自己的黑暗,找到面對的方式,才有可能削弱它的破壞力。

每當有痛苦發生,社會常常鼓吹要放下和原諒,但其實真正的原諒是無法要求的,只能在靈魂療癒到一個程度時才有可能自然發生。勉強坳出的原諒無法讓人世更好,只是造成新的不甘心,開始下一輪的創傷。所以加害者可以期望被原諒,但無法強求。

我自己看黃子佼被爆料後的反應,他拉一群人下水,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每個人都有無法啟齒的過去,希望社會能原諒他,但他對得到這樣的原諒幾乎沒有信心,就出現自我毀滅的行為。媒體人陳文茜說他是想在絕境中求生才拉人下水,我倒是覺得他是在求死,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就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幾乎放棄一切。但其實他求原諒的對象錯了,他應該是求被他傷害的人的原諒,真正重要的是他跟受害者的關係。我有點意外的是他對面對過去的自己這麼沒有信心,主動毀掉他的世界,但我想他是公眾人物,包袱太多,有些事也不是我這種凡人可以理解的。

這個浪潮讓我們正視人性的黑暗、人世的黑暗。對我來說,真正可怕的不是黑暗,而是虛假,從這個角度來說,這個引起很大驚慌的浪潮有其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