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 Too” 風暴逼得加害者、受害者,以至於整個社會去正視創傷和黑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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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民進黨黨工爆料受到性騷擾開始,爆料的引火線就向四面八方擴散出去,一直燒個不停,牽涉範圍之廣,令人瞠目結舌,包括政治界、教育界、演藝界等等,許多大眾認為能力品格成就都好的知名人物一個個中箭落馬,好像看不到這個風暴止息的一天。我不知道讀者對這個發展反應如何?是驚訝嗎?是難過嗎?是失望嗎?但對像我一樣,尤其專長是創傷療癒的心理師來說,那只是像在私密會談空間中才能談的事情被攤在陽光下。所以我沒有震驚,真正的心情比較像是:不要懷疑,這才是人世的現實,就是有這麼多黑暗面 (內心的咕噥是:誰還敢懷疑我們的專業?把你們嚇成這樣的事情是我們在工作上常常遇見的)。
我比較有感的是創傷的力量。許多被爆出來的事件發生在多年之前,甚至十年以上,為什麼這麼久遠的創傷還是有這麼大的影響力?我相信這段時間,有過創傷的人,不管男性或女性,大概常常情緒滿溢或無法呼吸,即使他們的創傷發生在多年之前。是的!這是有些過去受創的人常常要經歷的,只要出現讓他們想起自己遭遇的訊息。更困難的是,這些感受往往無法解釋給別人聽,創傷的承受其實是極大的孤單。
沒有處理的創傷不會消失,也不會平息。我曾聽過受創者講述多年前的經驗,就好像昨天剛發生,所有的感受都血淋淋像生的一樣,沒有任何處理和統整的跡象,而這麼多年來創傷就用不同的方式影響受創者:親密關係疏離、職場困擾、睡眠障礙、家庭衝突、自殺意念等等。創傷好像是活的,沒有被關注和面對,它就用自己的方式存在和流竄。所以你會看到今天講述十多年前經驗的受害者依然聲淚俱下。
當越來越多人出面陳述時,我相信有些人心裡會開始覺得這真的有這麼嚴重嗎?只是摸臀摸胸,或是覺得這些人太敏感了,而且開始懷疑為什麼之前不說。創傷受害者的感受是非常孤絕的,幾乎像是被社會隔絕。如果一件件的爆料讓你覺得震驚噁心,不知如何應對,你也只是跟大部分人一樣。我們的社會對創傷,對心理療癒,其實非常不熟悉(你聽過多少的言論是我們應該放下過去,努力往前?) ,因為不熟悉也就無法展現出寬容,甚至把過錯歸咎在受害者身上。當一位受害者覺得只有自己這樣,也感受到大眾的不了解,最後的決定常常是不說,真的只有很少具有非凡勇氣的人才敢挺身揭露。
但是當一件件不當行為被舉發,受害者發現原來不是只有自己如此,而社會也進步到不打壓受害者(當然我覺得一開始是受惠於政黨選舉的互揭瘡疤),越來越多的受創者就有勇氣站出來說自己的經驗,而社會就被逼得要去面對這個黑暗面。
最近的創傷洪流,不只關乎受害者或加害者,已經變成整個社會的議題。整個社會在很短的時間內看到現實,受到驚嚇之外,也開始學習要如何面對。爆料之後疑似加害者反應不同,有的道歉,有的否認,有的說忘記了,有的找律師,而社會在這不同的事件中也在學習甚麼是負責任的方式,甚麼是看待這種事情比較好的態度。當然,現在的氛圍晃到另一個極端,就是被爆料就要趕快認錯,不然就會被公審,被指為加害者的人幾乎沒有為自己辯白的餘地。受害者被壓抑多年後突然引爆的威力,讓社會看待事情的觀點難免失衡,但我相信只要我們繼續這樣的對話和學習,會慢慢有比較公正和兼顧兩方的平衡出現,
而且不再欺騙自己這個世界只有粉紅泡泡。黑暗本來就是世界的一部分。
對當事者雙方而言,面對黑暗更是必要。當受害者開始言說,就已經開始面對自己的黑暗。而加害者要去面對會更困難,因為通常加害者是位階比較高的一方。就心理成長的立場,加害者需要看到那樣的自己也是自我真實的一部分,就像每個人都有黑暗面一樣。好好理解自己的黑暗,找到面對的方式,才有可能削弱它的破壞力。
每當有痛苦發生,社會常常鼓吹要放下和原諒,但其實真正的原諒是無法要求的,只能在靈魂療癒到一個程度時才有可能自然發生。勉強坳出的原諒無法讓人世更好,只是造成新的不甘心,開始下一輪的創傷。所以加害者可以期望被原諒,但無法強求。
我自己看黃子佼被爆料後的反應,他拉一群人下水,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每個人都有無法啟齒的過去,希望社會能原諒他,但他對得到這樣的原諒幾乎沒有信心,就出現自我毀滅的行為。媒體人陳文茜說他是想在絕境中求生才拉人下水,我倒是覺得他是在求死,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就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幾乎放棄一切。但其實他求原諒的對象錯了,他應該是求被他傷害的人的原諒,真正重要的是他跟受害者的關係。我有點意外的是他對面對過去的自己這麼沒有信心,主動毀掉他的世界,但我想他是公眾人物,包袱太多,有些事也不是我這種凡人可以理解的。
這個浪潮讓我們正視人性的黑暗、人世的黑暗。對我來說,真正可怕的不是黑暗,而是虛假,從這個角度來說,這個引起很大驚慌的浪潮有其價值。